故宫博物院的徐邦达先生,是海内外有数的书画鉴定大家,被收藏界奉为宗师。但他之所长,并不只在鉴定古今笔墨,其自身也工于翰墨丹青。
徐先生别署蠖叟,长于我者数岁。2001年他庆九秩大寿,我的一首七律贺诗开头就写到:尺蠖能伸百尺龙,五云高驻九旬翁。自谓起得颇有气势,用字亦恰切。 徐老因何而下顾于寒斋小舍呢?连我也感到意外。那还是上世纪50年代中期,我移居北京东城无量大人胡同,此巷西口是溥雪斋尊府,东口是梅兰芳故居。有一天,忽有一客叩扉,其人长身清瘦,白面书生型,儒儒雅雅,一派书卷气。自报了姓名,方说明所以来访,是因为在拙编《杨万里选集》中读到一首诗,特来相就哪首诗呢,值得他如此重视? 以后,两人的来往忽然转入了诗词。我是负有小小捷才之名的,不打草,下笔成章,倚马立就。多年来罕遇相敌的快手。这次发现徐先生不但造诣不凡,更有极难遇的捷笔。两人有一段时间日日夜夜诗筒邮递,疾如流水,又各争胜逞才,俱喜叠韵(窄韵险韵押得稳而好)。他比我诗兴大得多,将唱和手写为一长卷,数量甚富。 这时我方体会到:徐先生是个知音难遇之士,他的书画诗词的才能久无用文之地,而今不免引发了久蓄的积闷,于是大大喜悦抒发了起来。为此,我倒是深自感叹。 他赠我的画,还有两幅奇作:一是曹雪芹黄叶村著书图,一是绘于家兄祜昌抄胡适藏《甲戌本》卷头的蓬莱仙笈图。前者溪山幽胜之精,尚属人间;后者则是海上三神山之景,金碧设色,奇丽动人,又加以有一青鸟彩凤,飞翔于空际,盖取于探秘传书之义也。此则更为名贵,世无第二帧矣。 我和徐老的唱和诗词,实在是太多了,其中也有涉及红学的,如果蒐全了,足够编印一本专集的所以无法撮叙。如今只举二例。他见到我背写的《兰亭》,便写下了五首诗词的跋尾:两首七律,一篇长歌,两篇《南乡子》。 这五篇,是他精心用意之作,已不同于平日斗韵遣兴的性质了这几乎是他的书学的简括,也几乎写及了一部中国书法史上的几个关键大问题。 这些诗词,内容太专门,句句须注,如若全录,恐非本文体例所能容纳,只能摘句以窥一斑。但一涉摘句,又涉及一个有意取舍的问题,就无法避嫌了。这嫌,就是他奖饰我的嘉词美句 七律的第一首前幅写道: 这是驳斥兰亭伪造之谬论,指出不取《定武》石刻的板硬形貌而以褚临本(此系从俗之称,亦非真出褚遂良之手,过去凡见唐人摹本笔致流动潇洒的,就派作褚临,因为已将《定武》附会为欧临了)。矛戟绮罗,森严温雅,是比喻风格之异。 第二首主旨是表示学书临古,不可规规于形似,好比画人者只讲谨毛之(最细琐的逼真)而不得其精神灵秀之气质。今不细讲。 两律之后是一首长歌。此篇开头仍然是十分强调小人步学惑当时的意思,以下专论右军的书法创造与唐贤的继美发扬,其词云: 右军本钟卫,永和得其新。临河趁遒媚,潇洒出风尘(借青莲句)。咄咄陶贞白,眼高摩青云。李唐推鼎足,欧、虞、褚最尊。深嘬鹅池墨,搨写亦何勤。《定武》下《黄绢》,世上剧纷纷。天历诚目想,所谓虞梅本。人云且亦云,笔法千古一(松雪十三跋中语)。丰神各自伸,所以扬风子。许倒山阴真,下士闻之笑。愚蒙诮等论,五日芾亲摹。仍不束相珍,赵家五百本。鸥波极精醇,鱼熊作一择。定向影染处,寂寞侵数死。吾子独苦辛,长安历海药。化去信钟处,囊鹤鸡立群。睥睨齐梁统,拘滞识永欣(徐浩评)。屋下耻架屋,愿羡透纲鳞。 徐老纵笔长吟,一口气从书法史一直讲到兰亭史,又讲到谁人、怎样才是真学得右军精髓的,然后将笔一收,归到了我背写《兰亭》的事上来。然后,将笔又一换,五言长歌改为七言六句,正面点题:二十八行三百字,融君髓脑无相神。扶桑美侬(日本纸名)比茧纸,书来惊倒过半山。我腕岂有鬼,幸察眼未昏。绕床大叫酌大勺,《风》《骚》一例招楚魂。 这首长歌,可谓古今诗史上论书而造诣如此之高深的罕例。他于收笔处对拙临禊帖给了他素来不肯轻许的高评价。我自知难以克当,但也不掩饰我心中的欢喜和增添一些自信和自励之情。 长歌后,徐老因见启功先生在此处题了两阕《南乡子》,于是也续上了两篇同调的小令。由于篇幅已过冗长,当于另处再讲,这儿不能不暂告段落了。我常想:他平生题跋,兴致如此之高,共有几回?大约也得数一数二的吧? 回忆1976年,拙著《红楼梦新证》重刊,我送徐老一部,徐老写来一首《贺新凉》致谢,其词云: 字字珠玑串。睨迂儒,韦编脆绝,郑笺毛传。自有文章惊海内,惆怅黄车俊彦。偷炼石、镌来恩怨。华屋山丘无穷意,款芳思,难透胭脂砚。扪索去,要通变。寻根究底真曼衍。溯南冠,辽东旧事,从龙霄汉。依样五侯朱紫贵,转顾泥沙踏践。凭一一,生花重判。收入锦函新徵好,媵青眼。 这首《贺新凉》,与老师顾随先生宠余的《木兰花慢》,可谓异曲同工,相互辉映,珍贵无比。 徐老现时年近百岁高龄,神明不衰,洵称人瑞,然不知还能尽记上述诗词否?感念故交的厚谊,无以为报,仅此一文,略申衷曲,亦幸亦惭,莫能宣喻于百一也。 诗曰: 鉴书观画总燃犀, 真赏方倾一片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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